人们说传统建筑和建筑传统是民族情感之所系,是民族性的表现,是民族的符号。这是对的。但有人认为它们不应改变,也不会改变。持这种意见的人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减少和建筑传统的削弱有失落感。他们无意中把建筑看成固定的、不能变化的东西,也忽略了人民群众对建筑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的事实,
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学术界兴起文化热,(相对于上世纪前期的新文化运动,这一次的主流实系传统文化热)。建筑师中相应地也兴起建筑文化热,(主要是传统建筑文化热)一时间,什么事情都归结为文化,说不清的问题都归因于文化。一些学者似乎认为,大众人心不古,在建筑方面弃旧趋新,是由于文化水平低,不知尊重文化,不知建筑乃是文化的缘故。呜呼!文化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建筑属于文化,当然正确。不过文化有多个层面,并非铁板一块。文化由外向内可分为几个,文化学者们都指出文化的外层(器物文化层面)比较松动,容易改变,越往里越稳固,观念的东西最难改变。这是因为物质或器物文化与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相关,在与别种文化交流时容易接受影响,发生变化。
建筑处于那个层面呢?建筑是个大系统,种类很多,差别很大,情形复杂。建筑物与文化的各个层面都会发生关系,但视建筑物的类型、条件程度各各不一。例如,生产性厂房常是单纯的器物性建筑,宗教建筑、纪念建筑则带有强烈的精神、观念文化的品格。
不论怎样,建造房屋的根本和初始目的是容纳人及人的活动,意在使用,重在使用,因而,从根本上说,建筑首先和主要是一种人工制作的物质性的器物。这是大多数建筑物最根本的、最基础的性征。建筑的其他性征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所以,绝大多数建筑物属于器物文化,是一种外围文化,位于文化的外层。
请看普通百姓购房,他首先看面积,售价,朝向,格局,几个厕所,会不会漏水,等等,外观样式、风格,和谐,对比等等不是不要紧,但排在后面,先物质,后精神,我本人就是这样。
有些中外人士似乎认为,北京老百姓如果离开老四合院便会失魂落魄。这样的人当然也有,但不是多数。我反而发现失落感最甚的人,其实自已并不住在普通的老旧四合院中。如果这些先生不仅研究前朝的王府、今日的四合豪院,暂时把关于中国人的神秘幻念放到一边,屈尊下到许多户人家以至十几户人家杂居的拥塞的四合杂院里去看看,问一问那里的住户:你们的厨房在哪儿?你们的厕所在哪儿?你们在哪儿洗澡?……等等。了解一点居民的生活实况之后,这些女士先生们关于老四合院的意见与主张或许会稍有改变。
器物性、功能性是建筑的根本性征,是基础的东西。艺术性啊,象征性啊,集体记忆啊,诗意与哲理啊,深层潜意识与无意识啊,等等,全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当年李鸿章、康有为先是在上海、广州等处见识过洋建筑,后来又到国外住过洋房,经过比较,知道当时的洋房已比祖国老屋来得卫生、方便、舒适,所以两位大人在晚年不约而同地到上海、青岛择洋房而居。他们显然认为满足现实生活的需要,比遵守祖制和延续传统更为重要。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搬入楼房新居更不是灾难而是喜庆。在住的问题上,普通人的态度与李鸿章、康有为们相当一致。根本原因在于建筑的器物性。
多元建筑文化 过去几千年,中国大地上的建筑虽有差别,但大同小异,旧时的建筑文化基本是一元的。只是到了近代,情形才生变化。19世纪末期,中国建筑业因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出现变局。吕彦直、梁思成、杨廷宝等前贤当年出国研习建筑,为啥?为的是把外国建筑真经取回中土,走变的路线,促进中国建筑业的发展。
过去一百年,是中国大量吸纳外国建筑文化的一百年。与20世纪以前相比,中国建筑从材料,技术,研究,设计,到建筑教育、体制,出现了全面、剧烈的转轨与转制。回头看,一百年中中国建筑业蝉蜕龙变,蔚为大观,令人惊叹。
新型建筑不断增多,传统建筑的数量和比重不断缩减。但是不等于全部消失,也不可能完全消失。除优秀的建筑遗产作为文物保护起来外,新造的建筑物之中,宗教性建筑、风景名胜区和园林中的亭台楼榭、有特殊意义的纪念性建筑等方面,群众希望看到传统的建筑艺术形象,所以都是传统建筑显身手的领域。此外,传统建筑中的许多元件或元素,已经并将继续融入中国新的建筑中去。
今天中国大地上存有少量宋、元和更早的建筑,较多的明、清建筑;有近百年来出现的各种样式的建筑物:其中有外国人在中国造的新、老洋房;有中国人自己造的近乎西洋老式的,近乎西方近代的、现代的和后现代的,及最最新式的建筑物;又有仿中国古典建筑的,仿各地民间建筑的,仿少数民族建筑的,等等。过去中国的建筑单源又一元,如今多源又多元,五花八门,三六九等,品类繁多,热闹非常。这是当今中国社会多元文化的产物。
多元文化的社会便有多元的建筑文化,今日中国建筑的状况是今日中国社会文化的反映和产物。这是时代特色。
本土化情结的遭遇战 今天,在信息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不论地球上哪个角落出现什么新建筑,有什么新动向,有关信息即刻传来。世界各地业界人士频繁交流,中外建筑师和建筑学生东跑西颠,你来我往……建筑已成世界性的事业了,想不国际化都不可能!
中国不是外国,中国人不是外国人,笼统地说,外国建筑来到中国应该使之中国化,即本土化。然而建筑物种类极多,情况各异,一个建筑物是否需要本土化,化要化到何等程度,还得视具体情况,具体条件,区别对待。
先说建筑本土化的两种含义。 第一种指功能与材料等物质方面的本土化。举例说来,现今各地建造的高层住宅楼,如果设计得符合当地的自然条件,适合现今中国居民的经济条件和居住需求,采用当时当地适宜的材料、技术,设备等等,那么,可以说这种居住建筑型式虽源自外国,但已本土化了。再如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建筑师建造的许多机关、学校、医院、礼堂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也是外来建筑本土化的明显例子。就这第一种含义来看,从早期到现在,中国土地上建造的大量新建筑其实都已不同程度地本土化了。
第二种指建筑物形象和样式方面的本土化。对比较重要的建筑物如政府机关,国家级图书馆博物馆,造在国外博览会中的中国展馆,即那些具有纪念性,标志性,带政治意义的,需要突出国家和民族识别性的头面建筑,加以特别的处置,使它们的形象带有中国人习见的特征,减少其洋相。这第二种本土化很受人注目,常常成为建筑界和公众争论的焦点。在这种争论中,有人顾左右而言他,大谈技术问题或经济得失,但他们的出发点和关心的重点其实在于那些建筑的形象。
国际化具普遍性,本土化不是绝对的。 建筑国际化削弱和减少建筑的地域特征性和民族特征,但是如前所述,没有也不可能使之完全消失,因为一直存在着有相反要求的社会观念和社会力量,这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本土化情结,它要求中国的新建筑有别于他国,具有本土识别性。
国际化与本土化都是现实的社会需求。就两者的关系看,国际化是第一位的,具普遍性。本土化是国际化条件下的本土化;而本土化具有相对性。同历史上鲜明突出的民族性与地域性相比,趋势是越来越弱化。
为着使新建筑的形象本土化,过去的做法多是在新建筑内外,加进中国传统建筑特有的某些元件或形式要素。上世纪几座著名建筑物:南京中山陵(吕彦直,1929),北京民族文化宫(张镈,1959),广州白云山山庄旅舍(莫伯治,1962),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戴念慈,1986),都走这条路线,它们都是既现代化又本土化的成功作品。但是从这几个例子也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传统成份的比重在逐步减少,形象趋于简化,形似减弱,神似还在。可见形象本土化没有固定的模式,做法与形象必然与时俱变。
需要刻意追求形象本土化的建筑物不多. 为什么?道理挺简单,因为造房子的事,需求、条件千差万别,必须区别对待。再说,造房之事多而分散,大部分是群众的自主行为,谁能颁布划一的死规定呢!计划经济办不到,市场经济更别提了。总之,本土化问题不应笼统谈论,不可以偏代全,不应泛化。
况且,时至今日,许多外国建筑形象,或准外国建筑形象,已经被相当多的(不是全体)中国人接受了。因为外来建筑与本土建筑本来不是矛盾对立、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上海、青岛、天津、哈尔滨等地的老的洋建筑,如今不是受到人们的高度珍视吗。全国各地住宅小区中,大批带有包豪斯简洁风格的房屋也被人们接受了。欧陆风情屡遭专家的白眼,但还是陆续出现。为啥?因为有市场。有市场表明有人喜欢,有什么办法!
现在似乎没有人还想着把西服、汽车、电脑、洗衣机的形象加以本土化了。同理,对一般住宅楼,航站楼,核电站,肿瘤医院,超市…等建筑形象,也不必费心加以本土化。许多源自异域的建筑物的形象,包括不少出自外国建筑师之手的建筑物,几十年来,能够并且已经为广大人民习见,接受,认同。见洋不洋,不管您赞成还是反对,它们已经内化到大众日常生活和审美习惯中了。
毫无疑义,建筑形象本土化是一个历史过程。建筑形象的本土化,到现在为止,常常采用的方法是将有象征意义的中国古老建筑的元件和元素,加到用现代建筑材料、技术建造的满足新的功能需要的现代建筑中去。将中国古代和外国现代两类虽不对立却相去甚远的两种建筑体系的元素,结合在一幢建筑物上并非易事,做到两者完美融合更加困难。这是艺术创造性的工作,需要摸索和多方尝试,需要经验积累。
所以本土化不是靠少数专家策划而能计日奏功的一项工程,更不是行政长官恁其意志就能操办的事。那一年,有个北京市长叫唤维护古都风貌,他颐指气使,对建筑师指指点点,可是几年过去,不见成效,古貌不增反减,他又急忙下令:夺回古都风貌!试问,维护古城风貌,范围要多大?古风要古到历史上哪个时代?怎么才算维护?再说夺回,从谁的手里夺回?怎么夺法?夺到什么程度算是获胜?单个建筑的古风就不容易,遑论一个大都市!这样复杂困难的事,该人以为靠自己的意志和手中的行政权力就能完成,真乃简单粗暴之典型,而且荒唐至极。
没有哪个人能够规定建筑形象本土化的进程,没有哪个人能判定本土化己否完成。本土化没有一定的模式,是一个无数人参与的经验性的累积的实践过程,因而本土化是一个很长的、要经过数代人努力的、几乎没完没了的历史过程。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这是鲁迅关于中国新文化说的两句话,见于他的文章《文化偏至论》。话虽少,却表明他是从中国与世界,今天与历史联系的角度看待文化问题,并指明民族性与世界性,历史性与时代性的关系。虽然建筑有特殊性,虽然并非所有建筑物的形象都需本土化,然而鲁迅的这两句话,却可以悬为中国建筑的目标境界,和中国现代建筑文化的总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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